前奏
2005 年12 月30 日上午8 點多,我和已習慣走村串鄉的孫醫生在垃圾四溢的滇北小鎮團街登上了從祿勸縣至則黑鄉的長途中巴。薄霧漸漸散盡,窗外鬱鬱蔥蔥,令人精神為之一爽。
車內一小半座位都空著,由於坐得寬敞,我和孫醫生都袖著手閒聊起來。閒聊間路和風景已拋在身後。不過我還是注意到基督教堂在這兒分佈很密,大約都是鄉下人自籌自辦,所以外觀看上去比較簡陋,只是把土牆刷了一層白。可是那醒目的大紅十字卻不斷聳立在所有的屋頂之上,清山綠水間,給人一種已改朝換代的錯覺。
下午2 點21 分,車抵達則黑,這是一個山區小鎮,街兩旁低矮的房屋破舊晦暗,除了停息在街邊的幾輛貨車與拖拉機,再沒什麼現代化氣息。馬和騾子三五成群地拴在街上,沿途都是畜糞,居民們從屋簷下打量著兩個外來人。從正街拐往一個斜坡,再一直爬到底,就是則黑鄉最高的建築物—五層樓的白色的基督教堂了—那藍天下的大紅十字架比稍遠一些的政府部門的五星紅旗醒目許多。
基督教堂底層有兩、三間舖面,孫醫生拾階而上,進了其中一家「康民藥店」。接待者是個中年漢子,他為我們泡茶,並說昨天就接到孫醫生的電話,教會的張長老已做了安排。我們由一黑臉漢子帶路,來到上村。
依著地勢,如飄帶蔓延的則黑鄉由上中下三個村組成,中村為機關與店舖集中的商業活動在紅土裸露的上村走了幾分鐘,路過若干農家院落和一堵紅牆,進了一個敞開的院落。一
對慈眉善目的老人自門裡露面,他們就是我此行的拜訪對象之一,則黑鄉基督教會最德高望重的張應榮長老及老伴李桂芝。
我隨孫醫生上前握手,彼此寒暄,並應邀進屋在冷卻的火塘旁坐下。我環視了一下半明半暗的房間,掏出錄音機,談話於2005 年12 月30 日下午3 點30 分正式開始。
正文
老 威:隨著時光的流逝,年老的基督徒越來越少……比如九十多歲的袁相忱牧師,前年我在北京拜訪他時,其身體和頭腦的反應都很敏捷,可今年我聽說,他就已經不在了。
張應榮:我也84 歲了。
老 威:所以我想聽聽你無所顧忌地講講自己的經歷,同時留下一個見證。
張應榮:嘿嘿。我嘛! 1922 年生,具體的生日曉不得。因為我5 歲死了媽媽,爸爸作為中國內地會的長老,全副身心侍奉主,忘了自己兒子是哪一天生。我讀過三年小學,從小就跟父母信主,但是懵懂的;一直到16 歲那年,有兩個外國牧師來到祿勸縣撒老烏傳道,我參加了一個禮拜的聖經會,又和許多人一起參加了三個禮拜的聖經班,才受了感動,在聖靈前承認自己的過失並決定將此生奉獻。接著,由撒老烏教會推薦,我去武定縣滔谷鄉入六族靈會(即由黑彝、白彝、干彝、黎族、傣族、漢族信徒聚合而成的初級聖經班),苦學了三個年頭。
老 威:來則黑的途中,我們曾路過撒老烏。隔著一大片溝壑,我們望見山腳下的兩、三塊白色屋頂,在周圍土屋構成的村落中顯得格外醒目。孫醫生指著窗外說,那就是由兩個西方人創辦的西南神學院,大半個世紀前,他們病死並埋骨於此,至今還留有殘碑。
張應榮:他們是夫婦,一個是澳大利亞人,那時五十多歲,中文名字叫張爾昌;師母是加拿大人,我已記不起名字了。西南神學院的創辦人還有英國的鄭開元牧師,他原來在四川那邊辦學,抗日戰爭開始,就來到雲南這邊的祿豐,聯合籌辦了西南神學院。半學期後,校址由祿豐遷到撒老烏。自六族靈會畢業不久,我又成為神學院的首期學生,在此修完了三年正規學業,假期中還跟傳道人四處跑,逐漸積累了一些經驗,為出校門後就任專職傳道人打下了基礎。
老 威:當時坐汽車嗎?
張應榮:這兒是各個民族雜居之地,在全中國範圍內都算偏遠落後,修公路搞開發也就近些年的事。當時的交通工具是馬、騾子,還有人腿,馱著東西,從昆明走攏則黑要一、二十天,再往裡去,過一條金沙江,就是四川的大小涼山了。
本來經過禱告,我已決定自己的奉獻方向就在雲南境內,可在我即將畢業之際,神學院接到一位傳教士從四川昭覺縣發來的求援信。對方是醫生,來自英國倫敦,正在當地籌辦醫院。由於大涼山是彝族腹地,語言和風俗又不同於漢族,因此僅僅懂一點漢話的西方人所遭遇到的困難可想而知。
於是神學院派我和另一名黑彝族畢業生去昭覺,在醫院服務十個月,當翻譯,還教英國醫生彝語。完成任務回到雲南這邊時,已經是1950 年耶誕節了。
老 威:此時全國已解放,你還能繼續傳福音?
張應榮:1949 年耶誕節前後,雲南就全境解放了,可四川大小涼山直到1950 年春天還在國民黨手中。我是基督徒,不管天下由誰統治,福音肯定要傳的。1950 年底,共產黨忙著更換基層政權,還沒功夫操心宗教的事。還有清匪反霸、減租
退押,再接著是土地改革,我也滿30 歲了。
老 威:還沒成家?
張應榮:我30 歲才定親、結婚,跟著,家裡就被劃為地主。
老 威:你家在當地算大戶?
張應榮:我家五哥弟,兩姐妹,我是老二。我的大哥當過鄉長,但家裡的財產和土地卻很少。我本人更窮了,在土改以前,都一直在神學院住著。
老 威:那麼劃你地主的依據是什麼?
張應榮:第一,本地信主的人很少,而我們又是子承父業的基督教家庭;第二,1949 年雲南都解放了,我還被神學院派到國民黨統治的四川彝區,除了充當「帝國主義走狗」,到底還幹了什麼?歷史不清;第三,我大哥當過偽鄉長,株連了整個家庭。
老 威:請講一下你所經歷的土改。
張應榮:清匪反霸期間我還住在西南神學院,階級成分定了,我就被弄回則黑,和幾十個鄉里的地富分子一起,集中關押在則黑小學內。群眾大會開了若干回,重點是沒收土地財產,以及罰款。在沒有對地主和富農動武之前,一些人還在夜半三更偷偷埋點吃的穿的,打算避過風頭再挖出來。可沒想到運動越來越激烈,群眾的眼睛也雪亮,藏得再深,也會被搜到,那就罪加一等了。信主的人,講究個誠實,罰款,沒錢;財產,沒有。他們搜來搜去,掘地三尺,仍搾不出幾滴油水,一怒之下,把我丟在神學院的行李都拿去了。
老 威:你的行李很值錢吧?
張應榮:就一床鋪蓋,連被面也沒有。他們氣壞了,連罵我不老實,天下哪有這麼窮的地主?開過鬥爭會,叫我跪在地上,三天三夜不准起身,民兵捏著大棍子在旁邊盯著,瞌睡了要挨打,伸懶腰要挨打,就是動一動膝蓋也挨打。
老 威:在牢房裡嗎?
張應榮:在露天。膝下鋪著敲碎的磚頭、瓦片,天像漏了似的,一直下雨,夜裡還一個接一個的悶雷,震得房樑與瓦片嘎嘎的抖。雨澆在身上,開始還冷,過後就麻木了,因為水已經淹沒了我的大腿根。膝蓋和頭上、腰上的血淌得多了,把水都染透了。我嘴裡反覆唸叨著:神啊,神啊……
老 威:你能熬過來,也算神蹟了。
張應榮:當時,雨裡跪了一大片,幾十個地富分子,喊爹叫娘的,被貧下中農逼著,各交代各的問題。我的問題主要是1949 年至1950 年在四川境內,受神學院指派,與外國人接觸過,與解放軍接觸過,與國民黨軍隊也接觸過,到底出於什麼不可告人的目的?後來這些國民黨軍官,有的被捕了,勞改了;有的從昭覺縣去了西昌,去了臺灣—自土改到1979 年鄧小平出山,政府來人宣佈為我揭地主帽子以前,我寫了幾百份《坦白書》,反省那些越反省越不清的「歷史問題」。
李桂芝插話:他叫抓去好多天,我在撒老烏的家裡,把眼睛都哭穿了。有人悄悄帶信來,說你家那個人可能不行了。我一急,就往則黑趕。天不見亮,一路稀泥巴,我披一件蓑衣,懷裡揣了一包煮熟的洋芋,緊趕慢趕,不知摔了多少筋斗,才在天黑透時到了則黑。看見他跪在雨裡面,樣子像個鬼,我蹲在眼前,他也認不出,不是認不出,是魂還沒回到肉殼內。我喊了他幾聲,他總算嗯了一聲,我摸出洋芋餵他,民兵就吆喝著,一棒敲過來。洋芋掉進水裡。可憐啊!他被整了三天三夜,啥東西都不准吃。
老 威:撒老烏離則黑有多遠?
李桂芝:九十里,我連夜打來回,要走一百八十里。
老 威:我們從撒營盤坐車過來,好像走了三、四個小時。
李桂芝:眼下在修路嘛!當時我們都抄小路,要近得多。我去那地獄裡探了一趟,啥忙也幫不上,只好邊哭邊往回趕。攏家時,腳都走瘸了。房子周圍有貧雇農監視著,我一天到晚躲在屋裡,再不敢出門。
老 威:後來呢?
李桂芝:運動快完了,他就回家了。
老 威:被民兵送回來的?
李桂芝:一點一點爬回家的。那次我整夜沒睡著,雞叫最後一遍了,天也濛濛亮了,我恍惚感覺到房外有哎喲哎喲的呻喚,就起身去看。一打開門,卻見腳下有個渾身磨得稀爛的東西在伸手扯我的褲腿。我趕緊彎腰相認,可憐啊!蒙神的照看,一個快被整散架的僕人才能爬九十里山路回家。他已經動彈不了,最後連呻喚的勁兒也沒有了。我把他抱進屋,在他身子下墊了一張羊皮,羊皮下又墊了一堆草。就這樣緩了一會兒,民兵又來押他去開則黑全鄉的公審大會。他動不了,人家就用木板子抬他去,再罵裝死狗也沒用,他就躺在臺子下面挨鬥,還不准閉眼睛。
張應榮:四周有三、四千人,圍得跟鐵桶似的;我的身體卻如一塊生鐵,哪個部位都不能動,扭脖子也要出一頭虛汗。那天被公審的有十幾個人,除了我,全部五花大綁,插黑牌子。我大哥就立在我旁邊,彎腰九十度,還有兩個民兵將他的手臂朝上抬,文革中把這叫「坐噴氣式飛機」。
我躺在地下往上看,下了很久的雨終於停了,耳邊還能隱約感覺到小河的水淌。太陽從漸漸散開的烏雲中露出臉,天太藍了,怎麼會有這麼藍的天呢?而在太陽和藍天之下,人們彼此仇恨,被劃為貧雇農的大多數人要把另一些地富分子踩在腳底。難道這就是「解放」?難道在「解放」以前,人們沒有在同一個太陽下,同一個村子裡,蒙上帝的恩寵,和諧地生存了許多年?
「階級敵人」已經被打變形,每張人臉都是腫的,腦袋被石塊、棍棒揍得坑坑窪窪,口水和糞便在上面乾了,起殼了。但是還不夠,還要判刑,槍斃人。就在這次會上,撒營盤和則黑的區長、鄉長、大地主都叫槍斃了;他們的兒子也判了十幾二十年的刑,有的瘋了,有的出獄沒幾天就死了。
我與政治沒啥關係,也說不上「剝削」了誰,因此苟活了下來。可從此落下了風濕病根,終身殘疾。
老 威:你沒判刑吧?
張應榮:當時沒判刑,只是作為四類分子,交群眾監督改造,更不准傳福音。但是到了1958 年,形勢一緊張,我就去勞改了。
老 威:是正式投入勞改嗎?
張應榮:1958 年秋天,公社在撒老烏修水壩,我們三個地富分子被押去挖泥巴,跟著又編入四類分子學習隊,在祿勸縣的角家營和膠山一帶燒了十個月的碳。
老 威:學習隊有多少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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