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午,東北季風仍撞牆嗥叫,豬稠裡,一隻剛被強迫斷乳的黑色小豬仔,沒了母乳可吸吮,早惶恐得直了眼、張大嘴藏尾巴,神經質地跟著風哭號,一副短小可憐相。
才一個多月大的小豬仔,約兩尺長,這天才被一個凹頰凸嘴的老婦人,以一千元買來。牠面對用玄武岩打造的豬槽裡的魚肉,一點興趣也沒有,只顧討可憐地垂落鼻吻、雙耳往前趴,朝一個鼻頭尖翹的少女號咷。少女伸出纖細右手,想撫摸牠大大頭顱,牠甩甩頭,依舊張大嘴哭個不休。
及至夜深,賊風更令牠揪心的哭啞了,牠依然在豬稠裡繞圈子打轉不入睡。這時,豬稠西邊緊臨的人家,凹頰凸嘴的老婦人,在從鉛灰雲層透出的朦朦光影中,雙手往前伸直,觸摸刮來的風似的幽幽出現。她雙腳輕輕踏上小菜園,緩緩移近豬稠門,似見又不見地,對還在哭的小豬仔低聲呢喃,最後幽緩清晰的說:「生為詛咒婆,我不詛咒人,陰神會懲罰我……」
老婦人幽緩說完,在朦朧中,右手一舉,一團白米飯糰甩落小豬仔大頭顱上:「現在起,你是大頭神,不可以哭……今晚,他們的十二月二十五,我們的十二月初一……每個月初一十五夜晚,我都會養護你的靈你的魂。」
老婦人說著,小豬仔似乎立即忘了沒母乳可吮,雙眼深沈的溜視老婦人,不再神經質哭號,開始低頭張嘴找剛才砸下的飯糰吃。老婦人在牠嗯嗯聲中,緩步離開豬稠,進入屋裡。
次日中午,天空依舊灰濛濛,在水泥鋪成的埕庭,又多了許多隨風捲飛的冥紙,它們的背面用毛筆分別畫了鳥頭朱雀和露長牙大嘴婆圖像。剛出海捕土魠魚回來的兩個男人,一走近埕庭,身軀粗圓的中年人,對眉毛粗黑的年輕人說:「昨天我家買來的小豬仔會哭呢,好像知道我們這一次出海只能捕七條土魠,也好像在為大海哭,好多中國漁船跑來跟我們搶土魠。」
「會哭的豬?怎麼哭?是哭沒爸沒母的孤子嗎?」年輕人腳踩黃色冥紙,一副大嗓門,說話聲比船俥轟叫聲還響。
「不信,你來看看。」
年輕人跟隨中年人到豬稠,豬稠門邊早站立一個鼻頭尖翹的少女。年輕人斜眼偷窺她尖圓臉蛋上的圓睜大眼時,一陣撞牆呼嘯的大風,折轉撲來,吹襲得那少女扁薄的身子直搖晃。
年輕人心神才一盪,轉頭瞵盼眼神有些深沈的小豬仔,拉開大嗓門粗聲說:「沒在哭啊!你騙我!」
「昨天中午哭得很可憐,今天早上……不再哭……」一小陣細細騷爬聲。年輕人撇頭,發現那聲音來自那少女玫瑰紅的雙唇,她直望他。
年輕人再轉頭,瞧小豬仔朝他擠來的長長鼻吻,伸出右手想摸它,不意它噴氣的突然拱高。他右手一高彈,身體重心後移,脫口粗聲喊:「公共危險罪哪,我已被判刑六個月……奇怪的豬……想害我……」
那年輕人晃倒,背部貼著那少女柔軟胸前,粗大聲音忽然變得清亮溫和,問著:「豬會說話嗎?」那少女胸前貼著他時,聞到他滿身的大海味道,他倆只這麼一碰,她玫瑰紅的嘴呿了一下,要回答卻沒出聲,頭立即垂得低低。
在這瞬間,小豬仔謎般的眼神,掃向他倆臉孔,嗯嗯的似在說,牠看到了神奇的世間事。
「嚄,小豬仔是在變法術嗎?」中年人已覷見他倆的微妙變化,它彷彿正在風中蔓延。
第一章 海上買賣魚
「海龍號」在西嶼西方約十浬處,正劃破夜裡颼颼風聲,刷刷挖出一個個破浪。「海龍號」晚上十一點左右起第一次網,捕獲二十四條土魠,半個鐘頭前起第二次網,捕了四十三條,全放進前甲板的魚艙裡,都撒了碎冰冷藏保鮮,任浪頭躍起窺看。而那些六公分見方網目的捕土魠魚網,早收放在後甲板,浸在夜色中,應該捕魚卻沒下網捕魚。
「海龍號」駕駛艙中,渾身被紅燈染紅的年輕船長,身披暗綠色夾克,在冷風灌進駕駛艙時,腰和背肌一陣顫扭,打了個哆嗦,才抬起左手看腕表,然後悶聲自語:「三點一分。他們說要在整點打燈,有不吃力的大錢可賺……」他冰冷的雙手依然扶住方向盤。這船,是以三節航速行駛,船上只有駕駛艙的紅燈和艙頂小燈亮著,緩緩向西南而去。
船長揚起左眉,不時搜尋海面,在等待映著天光、密布漁火的海上,出現他盼望中的光束。然而,已三點三分,他只聽到砰砰船俥聲中,摻雜了隱約海鳴聲,前方海面仍被蕩漾的夜色緊壓著,沒出現那艘中國漁船。
船長的眼珠子,在深陷眼窩中溜滾了幾下,睨視不時跳上前甲板的海浪後,才把頭探出艙門,方正的臉孔扭向幽暗船尾,發出清亮聲:「大紀、空仔,有沒有看到探照燈白光?」「無啦!」「沒……沒……看到!」船尾傳來兩三個人的喊叫聲。船長正要把頭髮及耳上的頭縮進駕駛艙內,一陣浪花沖上他的臉,濕了他的頭髮。他在駕駛座上坐正,抓起一條毛巾揉擦臉孔及頭髮。
「有了,有白光,在南邊。」船尾的嚷聲掩過船俥聲與浪濤聲。
「萬生,你看……閃兩次,隔一陣子再閃兩次……」駕駛艙口跑來一個鼻子像湯匙的中年人,他粗圓的身子鼓凸著小腹,發出有如破浪跌落海面的吼吼聲。
「喔,看到了,忠泰叔……大約兩百公尺外……快叫大紀和空仔打燈回答。錢準備好了,『海龍號』的錢,十萬元,可以變成二十萬元,要在海上做一筆買賣的錢,在我褲袋裡……」萬生直視前方閃爍的白光時,船尾傳來嘈雜聲,不一會兒也接連亮起兩道探照燈白光;白光穿透過的海面上,有漂浮的煙霧,也有各種詭譎浪頭;有些小浪則像黑色小豬仔吐白沫般躍起,令他又想到那個尖翹鼻頭、雙唇如玫瑰花瓣的少女,正牽著小豬仔散步。
萬生一瞧見南方白光,立即推動速度桿,船速由三節慢慢轉為八節,船俥叫得更響。
當「海龍號」快靠近打探照燈的船,那船艙頂的兩盞大燈忽地亮起,有如兩個巨大眼睛。大燈光亮托出那船船尾處的雙層樓船艙,也照亮灰黑臃腫穿著、站在前甲板的五個男子,船與人都透著古舊味道。萬生瞥見「海龍號」上三個船員,早已迎著浪,晃搖地站在駕駛艙口,除了站在前頭的忠泰,還有搖擺不定的大紀、咧嘴傻笑的空仔。在一陣轟隆浪聲過後,萬生叫道:「空仔,燈照船頭,看是不是『閩富號』。」
尖臉,下巴像顆雞蛋的空仔,雙手拿探照燈,先是照著對方漁船船尾的雙層樓船艙,頂艙艙內有一個人,艙頂飄著一面紅色五星旗;接著,他再掃向船上五個男子,白光最後才攫住船頭右舷,它在大浪中出現清楚的「閩富號」黑字。
「沒錯,是撈錢的錢坑……」萬生讓「海龍號」右舷緩緩挪靠「閩富號」右舷,前甲板對齊後,才令「海龍號」只吐氣砰叫的停止前進。在他跨出駕駛艙時,「海龍號」的大燈已亮起照著前甲板,對方雙層樓船艙內的男子,也早已蹲在自己船上前甲板,掃視甲板黑黑的一堆大魚。萬生知道,那些大魚就如同「海龍號」不久前捕獲,放在魚艙內的土魠魚,大小不等,有七公斤以下的,也有八公斤以上的,牠們背部的灰綠色與腹部的銀白色,在暗夜魔法下呈現的只是黑色,其中大部分是頭顱插進浮網網目,長時間想掙脫逃跑,最後不支而死的。「老胡,你好啊!我今天帶錢來了。」萬生向那船長清亮的喊。
剛從雙層樓船艙出來那人,自甲板的魚堆中直起身子,臉孔被白燈照得清楚,嘴唇厚薄適中、戴著銀框近視眼鏡、眼睛大大的,約莫四十出頭,雖然穿著邋遢皺亂的黑外套、黑長褲,卻不像打魚人,倒像斯文讀書人。
老胡對萬生淺淺一笑,柔聲說:「一個鐘頭前捕到的,這是好交易。前晚跟你說過了,要不是我們漁船帶的冰塊不夠,沒法冷藏所有漁獲,也不會賤賣……喏,這些魚啊,還在甩尾巴生老子的氣。船上沒秤具,一條平均算八公斤,我數過,一家子四十六條,全是好漢。讓你多賺,一公斤一百五十元,這好生意得來不容易啊……生意若做不成,船回福建,將近兩百浬,駛船要一整天,這批英雄好漢,也難保不被遠海鬥臭啊……哈哈……」
老胡正揚手說著時,「海龍號」與「閩富號」的船員,已在風浪轟轟沖打中,將繩索穿過甲板排水孔,綑綁住兩艘船右舷,兩船中間只隔著幾個塑膠圈防撞,時而忽起的大浪,仍撲湧得兩艘船右舷不停摩擦,發出喀喀響,有些浪還從兩船的間隙擠跳出來,嘲弄似的沙沙沖上甲板。
臉被疾風刮得微疼的萬生,睖瞪溜上船甲板盤旋的海水一會兒,從上衣口袋抽出原子筆和綠色封皮筆記本,心裡一面默念的計算:「八六四十八,八四三十二……」他沙沙筆算後,總共五萬五千兩百元。他心裡有數,土魠一公斤一百五十元太便宜了,而且那些魚,有的可能一條超過十公斤,是上等貨,全部計算一定比一條八公斤的平均值還重,這買賣真的划得來。然而,為了尊重夥伴,他還是招呼他們到駕駛艙口商量。
「買啦!轉一圈又一圈,我就有錢娶她,我想死她了……又不是犯公共危險罪……嘿嘿……」下巴尖突得像個雞蛋的空仔咧嘴,腦中浮現一個鼻頭尖翹的少女影子。他說話滿是嗯嗯鼻音,還一面掐捏自己平坦的右臉頰,有如要把雞蛋往右移。
「空……空仔想……想某……想……想瘋了……想親……親人家……這個……這個……土魠……身體……是……是……硬的……剛抓的嗎……要檢……檢查……」稍瘦的大紀不僅口吃,連站著,若手中沒事做時,雙手都會前後划動、身子直搖晃,上眼皮也低壓,蓋住眼珠子上緣。
「大紀說得沒錯,應該先檢查,沒問題才買。」忠泰斜視萬生,不停撫摸凸肚,發出有如破浪跌落海面的吼吼聲。
「我帶十萬元出海,錢夠付,照你們所說的,我去跟老胡談,忠泰留著守船,大紀和空仔去檢查土魠是不是剛抓起的,一條條算。」萬生一說完,即轉身,先瞧了「閩富號」艙頂獵獵作響的五星旗一眼,再趨近正在推眼鏡的老胡:「老胡啊,這生意像是可以做,但我這兩個兄弟,要先瞧牠們是不是剛抓的,可以吧?」
一陣「啪啪」聲在甲板響著,壓過大浪的嗥叫聲,老胡又推了推眼鏡,笑咪咪地說:「應該!應該!等你的兄弟檢查完再說。你看,這些魚正在說話,老胡不誆人,相信我。」
聽到土魠尾巴甩甲板的「啪啪」聲,萬生不覺又抬頭,撫撫高挺鼻子,細瞧「閩富號」船艙頂獵獵拍響的五星旗,才再度環視「閩富號」前甲板的東西,除了排列橫陳的土魠,還有電纜圈捲著四個大滾筒。那些電纜的黑色膠皮似乎泰半剝落,露出顏色黃綠交雜的銅線。萬生看得納悶,不懂船上要電纜幹嘛。他甚至懷疑,「閩富號」除了捕魚,也在撿破銅爛鐵。
當萬生又抬望狂飄的紅色五星旗一眼,即矮身觀看腳邊那條長紡綞形的土魠,牠下唇比上唇稍長的嘴還在翕張,在白光披照下,身軀呈灰綠色,新月形的尾鰭一扭,渾身跟著活跳,袒露著銀白腹部,他右手食指,不禁在牠的白腹上滑移。他感覺那白腹硬硬的時,大紀已悄悄靠攏過來:「是……是……四十六……條……沒錯……有……有的還……還……沒死……魚眼很……很亮……身體很……很硬……有的好……好像軟……軟軟的……」萬生食指停止滑動,緩緩站起身,斜視大紀。大紀說話時,空仔站在一旁,側著尖臉,捏抓右臉頰,待大紀睜大上眼皮低壓的眼睛,結結巴巴說完,他才靠近萬生耳邊,發出有如小豬仔嗯嗯噴氣的鼻音:「有五條只有手長,和手的粗細沒多大差別,大約四公斤重,其他的,大部分八公斤以上,身上有光,但也有的,像大紀說的,身體摸起來軟軟的。不過,可以買,買啦……早賺錢早娶某……」
萬生在船隻隨大浪起伏晃搖中,打斷空仔的話:「你說可以買?」「沒錯,應該穩賺不賠。」大紀插嘴:「不……不把那……那五條……小的算……進去……還……還是可……可以……只是……有……有些魚……身……身體是……是軟的……我……我摸過……」萬生靠近一臉斯文的老胡:﹁你聽到了,有些土魠身體軟軟的,不夠新鮮囉。」老胡拉長嘴巴,笑著說:「你的兄弟是看過太多活的,牠們身體都很硬,再摸到斷氣的,就會覺得牠軟軟的。」萬生一聽,似乎有道理,又覺得不貴,於是說:「老胡啊,就照你說的,我們成交了。錢,是新台幣不是人民幣喔,總共五萬五千兩百元,我給錢,你的兄弟要幫忙,把魚抓進我們船的魚艙。」
「好說,好說,這麼做,這麼做……同志們,把魚抓到他們魚艙裡!」老胡柔聲輕喚,「閩富號」船員個個服貼,只聞呼呼出力聲,有人雙手各抓一條,有人兩個一組分別抱頭抓尾,跟著「海龍號」的人,跨過兩艘船併在一起的船舷,陸續把一條條土魠,放進「海龍號」第四個魚艙裡,一面從裝碎冰的第五個魚艙,把碎冰剷出,撒蓋住剛躺進裡頭的土魠身上。萬生看大家開始在抓土魠,數了錢,交到老胡手上。「五萬五千兩百元新台幣,我又數了,兄弟,沒錯。下次再來。」老胡把錢往褲袋裡塞,才伸出冰冷的手,用力握萬生的手。萬生覺得老胡似乎過分熱情,顯得有點矯情,他在各種大浪高跳推動船身,一陣陣晃搖中,叉開雙腳穩住身體重心,又抬望獵獵作響的紅色五星旗,才說:「老胡,等你囉!」接著,萬生朝老胡揮手,跨上「海龍號」。
萬生站在前甲板尚未蓋上蓋子的第四個魚艙邊,透過覆蓋魚身的碎冰細縫,發現有些土魠的魚頭或魚身,並沒有被網套住的傷痕。他又張望靠近駕駛艙那兩個快滿的魚艙:「第三個先空著……」大大的東北季風,在夜色中偷襲每個人,已把萬生的話扭亂。
忽然,船身左右大晃擺,站在魚艙邊觀看土魠的萬生,身體往前傾,他趕緊又叉開雙腳,沈穩的維持身體平衡。也就在這時,萬生聽到一串長長的啊叫聲,驚動了黑夜的海,也驚動了他。他立即回頭,發現原本綁在一起的兩艘船船舷,綁繩已解開,「海龍號」與「閩富號」已相距三公尺左右,大浪正由兩船之間洄洑的空隙猛往上跳,沖打「海龍號」,也沖打萬生回轉的臉。
萬生長及耳朵上方的頭髮已被打濕,髮間的海水正淋浪往他前額、眼睛流淌,但透過兩船大亮的燈照耀,他瞅見搖晃得右舷快接近海面的「閩富號」船腹與船首之間,有個黑影正頭朝下的往海裡栽,而發出那慘叫聲。萬生直覺那落海的人是老胡,因剛才他和老胡就站在「閩富號」的船腹與船首間。他一驚,毫無考慮的,立即脫掉身上夾克,雙掌合併在頭上,雙膝一彎,雙腳使勁往上躍,身子一扭,在高起的大浪頭上方,打出一個頭在前、面朝下的大弧線,直往那正落海的人身邊跳去,落水的撲通聲竟被風浪聲掩住,濺起的水花也立即被大浪吞噬掉。
萬生一從海中冒出頭,睇見那人,也在不到一公尺遠的洶湧海水中冒出一個頭,雙手緊張的拍打水面,也伸手想抓住高高的浪,毫無章法的掙扎著,好像緊張得不知如何划水,或不會游泳。萬生雙手往那人划動,想抓住他衣背,然而,那人又被忽然湧起的一個高浪托得高高的,才再度驚惶呼叫一聲,海浪卻立即堵住他的嘴,並將他往下拋,遠離了萬生伸過去救援的手。
眼看兩人距離忽然拉長,萬生吐掉湧進嘴中的海水,雙手更使勁往前划,身體卻被另一個大浪托得高高。這瞬間,他對著快沒頂的那人,雙手大幅度划動,雙腳猛踢水,在高浪轟下
時,他身子高竄,隨浪勢迅速划水接近那人,在那人只剩半個頭顱冒出水時,揪到了那人的衣背,再雙手用力推那人,把那人推到「閩富號」舷邊,這時萬生也才看清楚,那人正是沒戴近視眼鏡的老胡。萬生想出聲,但泓函的海水,令他張不了口,他瞄見「閩富號」上此時跳下兩個人,分別抓著老胡的手,一面半吞海水,含混又驚恐的叫:「同志……對……不起……沒保護好你……」
老胡虛軟的撇轉頭,面對萬生,但大浪不時沖打老胡,他沒出聲,或許也因近視而不知救他的是萬生,他癱軟的直往「閩富號」船腹舷邊伸長手,由「閩富號」上的人把他往上拉。他腳才踩上船舷,立即有個顫抖的聲音傳入萬生耳中:「同志,您的眼鏡掉在船上,沒落海。在這裡。」老胡被拉攙上船後,立即戴起眼鏡,人卻馬上癱趴在甲板,嘴裡咕咕的猛吐海水,直喘大氣,好一會兒才閃動雙唇,瘖啞的說:「差點沒命,吞了幾口海水。太鹹了……我去換衣服……」至此,他才轉眼,正視仍泡在海裡的萬生說:「是你救了我嗎?」接著兀自點了一下頭,即搖晃的朝船艙走。
仍在大浪中踩水浮身的萬生,右手不時抬高,抹掉直往雙眼流淌的海水。他在這短時間內,即時救了老胡一命,竟發現,從老胡的言行,已透露老胡高高在上的姿態,彷彿萬生救他是應該的。
老胡的身影已在船艙消失,萬生在浪濤中旋轉身子,面朝「海龍號」,開始用力划水踢水。
「你不怕冷死嗎?還不快上船。你救他一命,他都不感謝你,還泡在海裡幹什麼?不怕海水凍死你嗎?難道這也是買他們的土魠該付出的代價?」忠泰的吼吼聲。
「快,快,剩一公尺了,我拉你上船。」空仔伸長尖臉,發出嗯嗯聲。
「我……我也拉……」稍瘦的大紀靠近空仔,雙手按在舷上。
終於,萬生被拉上「海龍號」,渾身流洩海水。他又伸手抹臉上的海水,開始真正感覺到身體是冷透骨頭裡。
「臥艙有乾的衣服,快去換吧,換好再來駛船。」忠泰又吼吼叫。
萬生朝船上三人一笑,一副無所謂模樣。他先進駕駛艙,從櫥櫃取出自己備用的衣服,才往臥艙走去。一進艙頂亮著小燈泡的臥艙,看到艙板擺了一疊衣服,心想是忠泰為他準備的,但他身材比他們三人高且壯,只好先把自己準備的衣服換穿上,才添加了忠泰準備的一件藍夾克,並掏出濕褲子口袋裡買魚剩下、浸泡過海水的四萬多元,塞進乾褲子口袋,再拿乾毛巾猛擦頭髮。
當萬生拎著自己的濕衣服回到通亮的前甲板,話不知從何說起,只望著他們三人微笑。
「剛才你救老胡的情形,我都看到了,距離這麼近。老胡根本沒感激你,連放個屁都沒有……這種人,太無情。」忠泰又吼吼叫,睨了旁邊的「閩富號」一眼。
「浪那麼大,水又冷,你自己不想活了囉。」空仔揉捏右臉頰,嘴巴向右歪咧的嗯嗯著。
「你……你……這樣很……很危險……啊……你穿……穿忠泰叔的……夾……夾克。」大紀在船隻擺盪中,雙手又不停的前後划動。
「算了,沒什麼事,救人是應該的……他有問我話,他那時可能太害怕,才沒說什麼。」萬生已擦乾頭髮,他瞥了「閩富號」一眼,抬起左手看腕表:「四點三十分……天快亮……」萬生望著東方從厚重雲層勉強掙出的白光,思索了片刻才說:「再放一次網吧,十點左右回港比較正常。」
「兄弟,再會囉!」在船俥砰叫聲中,萬生又聽到柔和聲音,即轉頭回望,目光穿過跳舞
的海面,落在沒事般、戴眼鏡的老胡身上,也才猛然發覺,兩艘漁船船舷,可能因風浪關係,這時早已分隔了十幾公尺。他高喊:「小心,不要再掉下海。下次多抓一些,我等你。」
老胡向萬生揮手,一面鑽進雙層樓船艙的頂艙,「閩富號」艙頂的大燈隨即滅了。一陣砰響後,「閩富號」船頭轉向西,不久融入迷濛的南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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