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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現實也是寓言
--讀一本大陸小說引發的隨想
尉天驄
近幾年以來，人們經常稱羨着中國大陸的經濟的快速發展，但是讀著他們的文藝作品，却會有著悵然若失的感覺，特別是一些沿海大都市的作家，在他們的作品中所呈現的不但不是人的心靈在解凍、蘇解後經由沉思、反省而產生的清醒和昂揚，反而是過多的沉淪於物慾、情慾，失去了生命的方向。這不是真正的所謂大國崛起，而是在突然暴發後的物質富有所產生的幻覺和自誇。這當然是有歷史和現實因素的。道理也很簡單。幾十年來，人們在鬥爭殺伐之下只能接受某種單一的思想，不能懷疑，不能議論，更不容反抗，而今在理想澈底破碎以後，便必然對生命、對人世普遍失去信仰。於是面對有限的人生，便只好在物質和情慾的追逐中相濡以沫。不，那不是相濡以沫，而是相互的麻木，夜以繼日，日以繼夜地不知東方之既白。這是比以往文學史上所說的「世紀末」更加頹廢的癱瘓，處處呈現著死亡或走向死亡的狀態。
我們這樣說，也許會有人認為是在一偏概全，是對中國現狀的妖魔化。其實不然，因為一個民族的是否健康，是否堅實，是取決於這個社會所呈現的國民的品質，而不是取決於高大空式的裝腔作勢。而文學藝術所展現的正是這些現象的精神表現。一個社會的文學藝術如果表面上主張要遵循寫實主義的道路，實際上卻又千方百計地掩飾真正的事實，只准報喜，不准報憂，於是在長久的、人與人失去真誠的相處下，就難以滋養出高貴的人性，而為了填補心靈的空虛，便只能把發洩人的動物的本能作為生存的要求和陶醉。這樣以來，便必然為虛無主義的氾濫鋪下了溫床，而且可能比虛無主義還要等而下之。
在中國大陸所謂的改革開放前後，曾經有一陣子出現被人稱為「傷痕文學」的作品。痛定思痛，這本是人們覺醒的契機，如果能由此發展下去，應該會經由反省而產生嚴正的對人性探索、思考的嚴正文學，然而經由五十年連續不斷的所謂社會主義政治洗禮，人的思考力已經薄弱到無法去穿透現實生活的深層，於是一些學者雖然在一次又一次地呼籲著去作「啟蒙」的工作，卻無法抵禦得住整個社會狂熱的功利主義的熱潮。二十多年的一步步積極推動的資本主義體制，在政治結構不變的情況下，澈澈底底的變成黨團式的資本主義，其腐化、其粗糙、其自私、以及它所潛伏著危機，使得廣大的民眾一步步陷入另一形態的爭相鬥爭，爭相發財到了無所不用其極的地步，所謂道德，所謂互助，所謂關懷，在極端的貪婪主義的作為下，完全變了樣子。在這樣的現實下，享樂成為人的唯一目標，於是人的作為便紛紛向商業利益舉起了投降的白旗。本來我們對待生命的每一部份（包括精神、肉體、乃至於人與人之間的性行為）都應該是莊嚴的，然而在當前的不經意的生活中，卻日益一日地遊戲人世，失去了對人、對事物的虔誠，於是在看不到真正光明、抓不住真實的人生意義下，於是很多的作家便把人的關懷，乃至於對於自己的關懷縮小到「性」的發洩的層面。認為性的解放就是人類唯一的解放。這種唯性主義的沉溺，不僅使人無法見到生命的尊嚴，也使人無法在其中見到作者自己。倫理的破壞、官能的倒置，成了年青一代的癖好。和港、台新的一代，相互輝映。如此一來，人性中所謂的崇高，所謂的犧牲，所謂的奉獻，便一一在追求消費的迷茫中澈底消失。而相對的則無所不用其極的發揮人的狡猾、人的陰狠、人的奸詐、人的自私。有一本呼籲著狼以待人的人生哲學的小說，便於焉成為流行的作品。這才是整個民族即將走入悲慘淪落的朕兆。
有人說，今日大陸所顯現的經濟奇蹟已為中國民族展現了巨大的希望，也由此為華人世界帶來了興奮。這就像德國哲人洛維特(K•Löwith)所寫的《一九三三》中德意志民族當時所呈現的現象。一九三三，德國在承受長期壓迫後又面對第一次世界大戰後凡爾賽和約的嚴苛待遇，於是希特勒的上臺，便成為廣大的德國人帶來了希望。全國沉醉於大國崛起的狂熱之中。狂熱而不冷靜地反省，衝動的結果便使得德意志民族最後遭遇到史無前例的挫敗。中國近些年的發展是中國人以無數血淚拼殺出來的結果，也是這個民族的還沒有完全消失的精神力量拼殺出來的結果。祂對抗了白色的帝國主義，又對抗了紅色的帝國主義，更以堅韌的耐力對抗了自己土地上的不公不義，而在兩個世紀之交，又在今天必須面對出現在眼前的世界危機。在這樣的時刻，一些國家的領導階層如果不能集結世人的智慧思考發展的方向，而只著重於表面的國力強大，任由累積起來的虛無主義再作一次集結與爆發，盲動與蠢動的結果，真不能不令人擔心德國納粹所造成的局面會再一次出現在中國。之所以這樣說，也是今天一些西方人所傳送過來的訊息，近年來，西方學界談到近代西方的文化，由現代主義到後現代主義，一直在資本主義、共產主義的非此即彼唯權力的對抗中找不到出路，而且經濟的危機、文化的危機，卻依然讓人不知何所適從。英國的依格頓(T•Eagleton)甚至說：二十世紀的六Ｏ年代前後，雖然紛爭不已，倒還是一個充滿愛與「花的力量」的時代，天使的成份多過惡魔的成分，而過此以後則在以「性」為重心的文化氣候下，成了一個崇拜撒旦的世紀末(見所著《理論之後》)。在這樣的局勢下，中國應該怎樣走下去呢？這實在是我們不能不深思的問題。
就在這樣的思考中，允晨文化公司的廖志峰兄送來了趙本夫《無土時代》的稿本。讀著讀著，起初還以為是一部傳奇的小說，到了後來才發現它的背後有著引人憂心的深意。說它富有傳奇性，因為在小說的發展中充滿了懸疑、詭異、曲折、離奇的成份，甚至有著偵探小說的情味，但讀完以後，才覺得這樣的手法實在有它不得已的苦衷。這部小說所反映的幾乎概括了中國近五十年的現實，而且這樣的現實還在繼續發展中。面對當前社會種種所呈現的負面現象而言，這實在是身處於當前中國大陸的作家所難以為言的。因此它就不能不採取另外一些方法來反映它要反映的內心的感受。這就是這本作品的語言面貌所以如此的原因。我不知道該如何言說，姑且採用日常言談的詞彙，把它說成是一部傳奇、浪漫的寫實小說。我之所以說它是寫實的，是由於作品中的事件、人物，都是大多數從那時代過來的人可以驗証的。正因為它的時間是那麼漫長，現實的煎熬又如此之深，如果採用他們日常被准許的理性的敘述邏輯來講說它，來瞭解它，實在是難以為力的。活在一個處處瀰漫著忌諱的處境下，隨時會因一言一字之不慎而遭到亂箭的射殺，因此，在一個政治主義控制的局面下，寫實主義往往會變成歌功頌德的工具，由是而導致文學藝術的乾枯與死亡。於是便不能不改絃更張，變成另一種樣子。在這樣的際遇下，我們在《無土時代》這部作品中所感受到的，便絕不是個人的消遣的味趣，而是在其中申述幾十年歷史的變換中，彰顯作者和他具有同樣感受的一代，對現實和未來所懷抱的憂心和無奈。譬如，在改革開放後，城市們紛紛繁榮起來，而實際却上是城市和鄉村更進一步的互相傷害。書中就假借一個叫木城的地方，來作為普遍現象代表。居住在那裡的人，已一日一日地失去對土地的記憶，變成另一類被傷害的族群。在下列的文字中，讓人領受的正是：四季是災難的循環，沒有歡樂，只有麻木的承受。
當然，木城人也不在乎春秋四季，他們甚至討厭春秋四季。因為四季變換對城裏人來說，除了意味著要不斷更換衣服，不斷帶來各種麻煩，實在沒有任何意義。比如春天一場透雨，鄉下人歡天喜地，那是因為他們要播種。城裡人就慘了，要穿上雨衣雨靴才能出門，煩不煩？剛走到馬路邊就發現處汪洋一片，車子堵得橫七豎八，交通事故也多起來，碰壞車撞死人，你說城裡人要春雨幹什麼?夏天到了，酷暑難耐，再加上馬路樓房反射日光，上百萬車輛在大街小巷排成長龍排放熱氣，整座城市就像一個大蒸籠，一蒸就是幾個月，木城人有理由詛咒夏天。至於日照對農作物的作用，真的和城裡人沒什麼關係。秋天更是個扯淡的季節，雨水比春天還多，麻煩自然也就更大。天氣又是忽冷忽熱，弄得人手忙腳亂，不知道穿什麼才好。醫院的生意格外紅火起來，裡裡外外都是些受了風寒的人，打噴嚏流鼻涕犯胃病拉肚子頭疼腰疼關節疼，任哪兒都不自在。鄉里人說秋天是收穫的季節，城裡人收穫的全是疾病。冬天來臨，北風一場接一場，把人刮得像稻草人，大人不說，光孩子上學就夠受罪的了。突然一場大雪，除了早晨一陣驚喜看看雪景，接下來就剩麻煩了。潔白的雪很快被城市廢氣污染得黑乎乎的，化出的髒水流淌，然後又凍得硬邦邦滑溜溜，一不小心摔得人不知東西南北。
這不是文明，是在極權主義操作下，農業文明和工商業文明的雙重崩潰，結果在惡形惡狀的激進主義加惡形惡狀的消費主義所造成的雙重功利主義所產生的一種新的變異（前德國總理施密特（H. schmidt）稱之為是野獸資本主義與唯鬦爭是圖的達爾文社會主義的結晶）。以往共黨第二國際的領人考茨基（K. Kautsky）曾檢討共產主義與恐怖主義的血肉關係，又預言經由所謂的激進的無產階級革命，其結果會使廣大的農民淪為游民階級。今天的現實所演化成的，正是：無論鄉村和城市，人不僅成了另一類型的游民，而更進一步一一成了無根的飄流動物。除了追逐衣食和感官的滿足，再沒有別的企求。這正是目前出現在中國大陸的現實：
木城的茶館、酒吧有上千家之多，散佈在大街小巷。在佈置裝飾上也是各有特色，中式西式古典現代都市田園亞洲歐洲非洲……各種情調，讓人盡可以選擇。於是在不同的茶館酒吧，也就聚集著各種不同情調的人。當然更多的人是遊走在各種情調的茶館之間，經常換換口味。但總會有一些人比較固定在某一類茶館酒吧，甚至固定在某一家茶館酒吧。這就會形成一些固定的茶友酒友，大家本來並不熟悉，卻總是如約而至，久而久之就成了朋友。其實對於茶館酒吧來說，因裝飾風格吸引人只是表面的，它只能讓人好奇一下，光顧一下，很難長時間留住客人。留住客人的深層原因還在它的內容，就是喝茶飲酒之外，還有一些特色活動，比如琴、棋、書、畫、牌、玩碟、小電影、賭博、收藏、服飾、癌症、男妓、愛滋病、同性戀等等，可謂五花八門。有一家酒吧是狂躁症患者聚會的地方，一個個面紅耳赤面目猙獰，甚至雙手抖動，牙齒咬得嘣嘣響。人在裡頭可以不停地走動、喧嘩、大聲而滔滔不絕地演講，盡情發洩對單位對同事對老婆對丈夫對工作對布希對薩達姆對公共交通對城市建設對空氣對電燈對貪官對情人對養狗養貓對任何人和物事的不滿，你完全不必在意別人聽不聽以及愛聽不愛聽，你完全可以自言自語自說自話。
這不是舊社會的平等與不平等、壓迫與被壓迫的問題，而是人的澈底的物質化，和他的澈底的改變與敗北。就此而言，這本作品已具備了預言和寓言的性質。
我所以稱之為寓言和預言者，是就人類近一兩個世紀的發展而言的。近一百多年以來，我們一切的發展都是跟隨着外來的支配而進行的。前一個階段整個社會是在激烈的對抗、鬦爭、仇恨中推動着現代化的進展的，一直鬦到民族原有的歷史文化幾乎瓦解到一乾二淨，生產力衰退不進，目前則又在「扶得東來西又倒」的現狀下，由蘇俄的模式走向美國的模式。惡性的循環下，不但不是幸福社會的即將到來，反而又面臨萬丈深淵。歐洲學者波德里亞（J. Baudrillard）的《完美的罪行》、《消費社會》等書所說的正是這種情形，他說：當前高度發展的科技，已經製造出種種假以為真的幻覺文明，讓人活在幻覺中猶如活在真實中，並讓人在這些偽造的真實中改變了人的思維。於是，科技的邏輯、物的邏輯取代了人的邏輯。大家口口聲聲叫著尊重理性，其實那卻是「物」的理性邏輯，是物理的一支。於是有靈性的人乃降位成為純粹生物的人和商品的人。
現代的科技製造出最「真實」的幻覺。
現代的藝術在科技的操控下，製造出最「動人」的幻覺，讓人迷惑。
現代的傳播宣揚最誘人的另一種虛假的生活。
結果：人人為幻覺而活，而死，而死而不已。
這樣以來，無遠弗屆的消費文明便成為新人類追求的目標。科技製造種種新的符號，翻新舊符號，目的在促進進一步的消費，賺取利潤。於是媚俗活動成為小市民的主要課業，網絡更加速了它的普遍化。
這是唯物主義下的烏托邦。《哈利波特》是它的童話和神話。《星球大戰》是它對未來的預測。
而由此滋生出來的意識形態便以強烈的幻覺製造出各種猜忌和仇恨。仇恨像一粒生命力極強的種籽，種下去就野火燒不盡地繼續不斷地繁殖。這幻覺又改變了人的感覺世界，把人澈澈底底異化。
沒有了人文的關懷，沒有更高的價值去追尋，世間的一切便只能在物質的追逐中打滾。這就是歐洲人批判美國科技文化和消費文化是「無根」的最大理由。
這正是兩個世紀之交一直發展出來的情況。為了對這種危機有着更清楚對它有一深層的認識，這裡抄下幾段別人的文字，作為參考：
西方社會高度發達的生產力，不僅高效率地創造了遠超出人的實際需要的過量物質財富，同時也創造了過度人工化和符號化，甚至是擬像化的文化產品。這就不但使整個人類深陷於由其本身所製造出來的產品海洋之中，而且也因這些產品的象徵性結構及虛幻性質，而反過來改變了人的社會生活和人自身的性質。
由於資本主義文化的高度發展和膨脹，當代社會到處都呈現出象徵性暴力的運作及其效果。
值得注意的是，當代社會的象徵性暴力已經透過當代消費文化的氾濫、而進一步滲透到各個角落，連本來最落後的邊遠地區和國家，也逃脫不了全球化的進程所帶來的西方消費文化的襲擊和侵犯，統統一併被納入到現代資本主義象徵性暴力的宰制網絡之中· 這個由西方消費文化所帶來的象徵性暴力，是以西方現代文化中的象徵性語言論述暴力為中心，具有無形的和難以抵擋的穿透性和侵潤性，甚至可以說，是一種類似於流行病的病毒那樣，呈現為無邊界和不確定的象徵力量，這些充滿著虛擬化的消費符號遊戲活動本身的真實性及其實際威力：它是無所不在和無空不入，又同時是積極和消極地影響著整個社會的命運。它永遠是兩面性：既邪惡、又招人入迷；既殺害人，又給人快樂；既破壞文化的尊嚴，又創造了新的文化；既虛假，又真實……。它的出現及其橫行是無可阻擋的，因為它到處受到歡迎和喝采。但它所到之處，招惹無休止的是非爭執，甚至引起連鎖的暴力衝突，造成無數罪行，卻又不留下罪證。
〈引自高宣揚的《當代法國思想五十年》〉
何止如此。這種虛擬的遊戲還可介入文化教育中，以虛假的符號演化出假的歷史、假的古典。古典本來是人們在經驗的艱苦奮鬦中凝結的智慧，在現代美國人式的手裡却變成各式各樣的麻醉劑。德國哲人卡西勒（E. Cassirer）說：「沒有歷史，我們看不出：在此有機體的進化中的『根本性的連結』，藝術與歷史是我們探求人性的最有力的工具。」今天，在霸道的科技主義與消費主義摧殘之下，如不真誠地面對改進，未來的一代必然會成為蒼白無力的一群。今天中國大陸盛行着極大場面的藝術炫耀，也多是如此之類的東施效顰之作。教育文化在如此操作之下，就只有政治的、商業的、消費的性格。人失去了倫理性，只剩下冷冰冰的彼此間的契約關係、組織的關係，這個世界也就自自然然地成了一個冷酷的社會。活下去只有兩條路可走，不是澈底麻木，就是永不停歇地追求刺激。
這不僅是當前歐洲很多學者的看法，也同樣在美國本土的學者如奧佛（R.Weaven）、克勒區（J.W.Krutch）等人的著作中一再出現。（參閱顧翊群《管艇書室學術論叢》一書）。惜乎我們的社會長久浸沉於急功好利的激流中，未能深思。
記得舊俄小說家陀思妥耶夫斯基在他《死屋手記》中這樣描寫過一種這樣的人生：
把所有經濟上的滿足都給予他，讓他除了睡覺、吃蛋糕和為延長世界歷史而憂慮外，無所事事。把地球上的所有財富都用來滿足他，讓他沐浴在幸福之中，直到頭髮根：這個幸福表面的小水泡會像水面上的一樣破裂掉。
讀著這樣的話語，好像它是在預告像目前正在進行的美國式的消費享樂社會的到來，並意味著一種普遍的吃喝玩樂主義的新人類於焉誕生。這比虛無主義更虛無，虛無到流行著不知廉恥為何物的痞子主義。
希望這本《無土年代》中所出現的現象能引發人作更進一步的思考。畢竟中國是一個充滿智慧和艱辛經驗的民族。文學上的覺醒，也許會推衍出對人類生存的反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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